过年(续《轧面房的旧事》)
一
电话!电话!又是电话!
电话的一头是城市,另一头是田野。
父亲在电话里骂道:“你已经十多年没回家过年,今年再不回来,就死在那里算了。”
白癜风哪家医院看的好 然后一咕噜把电话挂了。
我吓了一跳,扳着指头数了数,果真十八年没加过家:从二十岁出去“闯天下”,经过滚摸打爬,我在城里买了房,成了所谓的“准城市人” 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回家?我似乎找不到答案。我给了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想回家,是因为我不敢面对田野;我不敢面对田野,是因为我想把田野抱得更紧。
可是我怎么向父亲交待?我怎么向母亲交待》我说我不想回家是因为不敢面对田野,他们懂吗?我说我不敢面对田野是想把田野抱得更紧,他们懂吗?
于是我又拨通了老家的电话,告诉父亲回家的日子。
“23日?”妻子听了提出反对,“不行!年底这段时间生意最好,况且儿子又在补习英语。28日吧?”
我解释:“老家真正的年是从小年开始的。”
最后妻子同意了:“算了,反正我们也难得回家过一次年。”
二
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把我们一家三口抛在小镇的水泥路上。
我傻了:小镇无意识地模仿城市的格局,水泥路两旁是整齐的高大的楼房,从那些醒目的招牌中,我知道小镇居然也开了几家超市。
一种繁华的错觉让我目眩。
我那熟悉的小镇哪里去了呢?我只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冷静 唯有水泥路旁的枯草在争先恐后地诉说着昔日的悲凉。
我不由得不叹了口气。
父亲早已等在那里,见我们下车,赶紧走过来,接过妻子手中的行李,然后拉起孙子的手亲热起来。
唉,真的是隔代亲!
小时候,父亲何曾和我一次说过三句话,更多的时候是以拳头代替舌头。这令我不得不惊讶:这爷孙俩叽哩哇拉地说个不停,一个标准的普通话,一个浓重的乡音。多么滑稽!
妻子微笑地看着这一幕。
“爷爷,我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儿子说。
“真是乖孙子!”父亲说。
“爷爷,我好想死你们了。”儿子说。
“我也想你们。”父亲说。
……
“回家喽!”父亲终于发出出发的命令,带领儿子走在前面。
我和妻子跟在后面。由于路面坑洼不平,妻子时不时一个趔趄。
还是尘土飞扬的沙路,还是荒凉如故的田野,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我远远地看见轧面房,象我们年轻孤傲的心,在落日的余晖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朦胧起来。
三
母亲象一个期待,站在屋角,凝固成默想的幸福。
“奶奶!”儿子飞也似的跑过去扑进母亲的怀抱。
母亲搂紧儿子,嘴象裂开的石榴,一个劲地说:“心肝!心肝!”
“娭毑,我回来了。”我向母亲鞠了一躬。
妻子抓住母亲的肩膀:“妈妈,你好!”
“好!好!好!”母亲一连说了三个好,拥着一家人进了屋:房子还是十八年前的样子,但地面贴了瓷砖,在我看来特别的陌生 “吃饭喽!”在一阵忙乱后母亲喊着。
我们围上桌,一桌子丰盛的晚餐我只吃出一种熟悉的味道。
妻子连说:“还是乡下的菜新鲜!”
儿子更是夸奖他奶奶,说她比得上大饭店的厨师,说得他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电灯突然灭了。父亲骂道:“过年了还停什么电!”母亲找来马灯点燃,引得儿子大发兴趣:“噫,这是什么?”
“马灯。”母亲告诉她。
儿子更惊奇:“我怎么没在超市看见它。”
“这是古董。”我说。
“古董?”儿子瞪大眼睛,“那值很多钱?”
我笑了,母亲也笑了。
尽管如此,电还是没有来。
妻子和儿子在无奈中睡了。
我睡不着。我走出房外。父亲也走出房外。我递给父亲一支芙蓉王香烟。父亲把它点上。黑暗晃动童年的回忆,在父亲烟头上明灭。
“我还是吃鸟仔烟好些。”父亲说,“你的烟味太淡。”
我说:“现代人抽烟是吃身份。”
父亲默然。
“明年搬到城里住吧。”我说。
“不!”父亲只简单地说了个不字。
我便起身走向田野。
走在窄窄的田埂,有如梦的归来。弯下腰,抠出一撮黑土,贴在胸口,心儿不再跳动。死了?死了!我莫不是死了?为什么活着?闭上眼,摊开四肢,平躺结实的板田,把现代人的孤傲,抛入油黑的泥土,化作来
中科白癜风医院微信年的肥料。
电还是没有来。
我悄悄地溜进屋里,看见床上熟睡了一被褥故乡的月光。
四
敬神的鞭炮点响新年的欢乐。
久已习惯鸡鸭鱼肉,不知嘴里咀嚼的是幸福。
杯盘交错,方知新年的热闹。
看,父亲吃得开怀,母亲吃得开心,妻儿吃得开胃;我却常常吃得开小差:我吃出童年的心酸,我吃出少年的忧闷,我吃出成年的艰辛 干杯!沉默寡言的父亲举起酒杯,我惊讶于他的举动也跟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干杯!沉默寡言的父亲两次举起酒杯,我随即跟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干杯!沉默寡言的父亲又一次举起酒杯,我立即跟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精里响起母亲的声音:“今年8月份老二被毙的。”
“他活该!谁叫他抢劫杀人。”是父亲的声音。
酒精里响起母亲的声音:“维纳斯的男子今年10月份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
“听说她儿子要辍学。”是父亲的声音。
酒精里响起母亲的声音:“老大在深圳买了房子。”
“村子里数他有钱。”是父亲的声音。
……
最后我被父亲搀扶着上了床。
北京中医治疗白癜风哪家好 父亲说:“你的酒量比我差。”
“我没有醉。”我辩解,其实我已经在床上飞起来,飞向轧面房,老大,老二、维纳斯,还有我,抱在一起唱着歌。我们是不是都醉,傻里傻气。我依稀记得,我们唱的是:
我们把热情筑起这堵墙,
我们把梦幻造就这座房,
青春、理想、希望 我们统统来土葬。
我们用淡漠隔开那太阳,
我们用孤独闩起那月亮,
过去,现在,未来 我们统统来土葬。
五
阵阵硝烟袅出新年的气象:新太阳,新衣服,甚至新的面庞。
儿子扬着手中的压岁钱,满天便飞舞着碎纸屑的欢乐。
在新年的祝福中,乡亲们都嗅出我衣锦还乡的味道,满耳是早就晓得你有出息。不知是揶揄,还是赞扬,我总觉得是一种宿命的悲哀。
我谦卑地说:“那里!那里!我只不过赚了些钱。”
“有钱,不就是有出息。”乡亲们理直气壮地反驳。
我无话可说。
我逃到轧面房:窗棂上的蜘蛛网当风抖着,仿佛在诉说我无穷无尽的心事;瓦楞上的枯草迎风舞着,又仿佛在嘲弄我的不幸……
忽然,吱的一声,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停在我身边。
是老大!
但我们没有拥抱,我们只是轻轻地问了声好。然后老大打了我一拳:“你成功了!”
“我没有。”我感到浑身不舒服。
“听说你每年的收入有十几万。”老大又打了我一拳。
“那只说明我有钱。”我凄然一笑。
“有钱就是成功。”老大还是打了我一拳。
“其实,我在XX网站上发表了不少诗。”我小声说。
“有稿费吗?”老大关切地问。
“没有。”我实话实说。
“嗐,这年头谁还看诗,神经病。”老大边说边钻进轿车,“晚上到我家来打牌,五元钱一碰。”
我没答应。
晚上我也没过去打牌,我看了一晚的电视。
六
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随便行。
初二,我读《诗经》。关关雌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初三,我读《诗经》。陡彼高岗,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初四,我读《诗经》。南有穋木,葛蘲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初五、初六、初七,我都在读《诗经》。这回回家我只带了一本书。我没有其它书看。
儿子每天跟着他妈妈和爷爷拜年,回来用诗一般的语言述说着他的新发现。
“乡下的年太有味。”儿子大发感慨。
“城里的年特冷静。”父亲附和着。
“明年我还回乡下过年。”儿子宣告。
“对,回乡下过年。”父亲肯定着。
初八,叔叔为我们准备了饯行的晚宴,因为明天我们返城。
“谢谢你送给我这么多好东西。”叔叔敬我一杯。
“应该的。”我回敬叔叔一杯。
“你不留恋乡下。”叔叔问。
“我也不晓得。”我吃下一杯酒。
“多回来看看,我们老了。”叔叔说。
“一定。”我又吃下一杯。
叔叔也吃下一杯。
“叔,我向你打听一件事。”我端起酒杯。
“什么事?”叔也端起酒杯。
“屋前的公路硬化要多少钱?”我把杯中的酒喝下肚。
“恐怕要十几好二十万。”叔也把中的酒喝下肚。
“我包了。”我又倒满酒。
“你有这么多钱?”叔也倒满酒。
干杯!我们同时说,一饮而尽。
“你真好酒量!”叔夸赞我。
“我想我差不多醉了。”我说;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年饭。
踉踉跄跄地走着,我竟走到面房,突然想起:维纳斯怎么没回来拜年。
是出去打工了吗。得问问母亲。
2005 12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