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人生
“娃,我想回咧。”
妻在收拾着锅碗瓢盆,女儿在做着作业,我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父亲这样说。
我没有准备,感觉有些惶然,心如脱兔开始奔跑。怎么啦?父亲。是儿子冷落了您吗?还是您受了什么委屈?
我仔细的定神看了看父亲,不像是醉话。今晚虽然他也喝了点酒,脸色也有些微的红,可是那点酒不了父亲的神经。
我把探询的目光放到停了活计走到客厅的妻秀气的脸上寻找答案。见我看她,一开始茫然的雾样神色逐渐罩上一层委屈。
我不忍,收回目光,再次仔细的审视我的父亲。
父亲老了,头发明显的黑白相间,额上的皱纹斧劈刀刻般的任意纵横,一双大手黝黑而老茧密布。唯一感觉父亲年轻的是那一对晶亮的眼球还总能闪出熠熠的光,让人感觉出历经岁月沧桑而不折服的不老意志。
总得有点原因吧。我说。
我想老家那屋了,想回去看看。很快回?不一定,这次想回家多住一段日子,拾掇拾掇园子,和你张叔唠唠嗑,我还想养一群小鸡小鸭呢……
说起老家,父亲的脸上竟然有了笑意。
我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看城市的霓虹。
天上是满布的星点,地上也是满布的星点,只不过地上更多了各样斑斓的色彩。冷冬,清冷的街上有很少的人在散步,有很萎靡的音乐在应和着冬的冷冽,每一扇或阴或明或彩色或黑白的窗里都在演绎着自
北京白癜风医院个儿的故事。人们龟缩在属于各自的格子里,像蜘蛛忙着各自的蛛网。
恍然中发觉,我原来也是那么深切的倦了这满地的繁华,而向往起那泥巴墙的老屋。
一条溪流静静地流淌,有光洁的卵石很错落的躺在柔软的沙里,每一颗石头下说不定都会有八只脚的螃蟹在瞌睡。小桥边,是我的老朽的家。很单调的土墙被风雨侵蚀得破败,不大的院坝长久没人搭理,长满了青苔,坝子边一丛丛的各色的花开得绚烂。那颗长得别扭的樱树早已过了花期,它的红通通的果实,也许已经幻化成了这夏季里小鸟们谱写出的新曲的美妙音符了吧,只剩下一泓满满的绿意在微风里摇曳。隔壁张叔家的炊烟会袅娜出很清幽的饭香,当然就会连带的想起他家那条拖着长长尾巴的金黄色的狗清脆的欢叫。
这是我多年前暑假回去时看到的老家了。现在那坝子上怕是长满了青葱的狗尾巴草了吧。那老屋,长久没有住人和搭理,只怕也是破旧得关不住想来有些发霉的空气了吧。那陈朽的大门,只怕已是老得连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天津治疗白癜风医院的兴致都没有了吧。谁想到父亲竟然要回去,而且常住下去?
算起来,父亲到这座不大的城里来和我们一起住快接近两年了。我一直以为,城市的花红柳绿和相对多彩的生活一定会让老实巴交的父亲流连忘返,乐不思蜀。谁知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父亲便要嚷着回了。
老屋破败得很,您回去咋住?再说,在这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不适应的,您可以说出来啊,别闷在心里添堵呀。我想父亲不回去。父亲老了,留在我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没啥呀。我就这贱命,城市人的福,我享不了。你们对我好,我知道。可我喜欢老家,一出门吧就瞧见了土,踏实。走东家串西家,唠叨唠叨。院子里瞅瞅,拾掇拾掇,那竹篱笆栅栏,怕是早就塌了,得削几片竹给补补。还有那棵樱树,怕也得理理枝了……
原来父亲的心里还装着家里的那些坛坛罐罐花花草草,一刻也不曾落下。我知道一个老人怀旧的心情,可我怎么能放心呢?
要不,住一段日子就回?
不了。在这里,整天闲在屋子里,走出去吧,得上下几层楼;串门吧,家家关门闭锁;大街上走走,大半天没一个认识的人;偶有觉得认识的,多瞧人家几眼吧,还跟做贼似的。看人家穿得花花绿绿显山显水的,没咱乡亲们土布衣服实在。想自由的散散步吧,还有警察指指点点得走什么斑马线。回家吧,你们上班了,孙女上学了,找个唠嗑的都没有。有时就想,自己就像飘来荡去的一朵云彩,找不到落脚的那片天了。
我开始明白,父亲,是想找回一份自在。
父亲的自在在弯弯曲曲的梯田里,在怪石嶙峋的土坷垃里,在他已经习惯的很粗野的山歌里,在大口吃饭大碗喝酒的爽性里。
翻开发黄的记忆,还记得闲暇的时候,父亲总爱拣一条凳子,坐在门前的溪流边,一边喝酒,一边看静静的流水。我曾问过父亲多次,看啥呢?总算有一次,那次张叔也在,父亲也许是喝多了点吧,他说:我看那水流,能看到你母亲呢。那模样,一点没变,在对我笑呢。
我们都知道,母亲在的时候,只要不是在冬季,水不是冷得彻骨,她都会在那小溪里洗衣服。也有很多次,忙累了的父亲都会在一边静静地看我的母亲,那眼神里的内容,当时小小的我们很难读懂。那时节,满地的蒲公英像一段段白白的地毯,有名的叫不出名的野花像星星洒落一地,花格子的母亲用力敲打衣服,水珠冷不丁溅落到那些小小的花瓣上很快滑落,发出一瞬的晶莹的光亮。
母亲很美。母亲去世后,父亲硬是一个人在老屋住了三年。他不想离开母亲。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老家的时候,他早出晚归,忙里忙外,即便空暇的时候,也会把竹活拿在手里,编个背兜呀什么的,很少闲得下来。到了城里,忽然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搁着闲着,而且没了农活可以忙,父亲反倒不太适应了。
电视里的画面变得模糊,这是个我不喜欢的频道,我喜欢看体育频道;父亲也不喜
哪里治疗白癜风最专业欢,老人家喜欢看雾都夜话;可是我们谁都懒得换频道。我握住父亲的手,想再次留住他。
爸,再住一段吧。您要想家,暑假我们陪您回去。要不,我明天到鸟市买一只鸟儿回来您侍弄?
可别!父亲着急了,直摇头。我就在笼子里关得累了,还得附带上一只鸟?
我恍然清醒。我想起了呀呀学语的鹦鹉,也想起了动物园里的老虎和狮子……人类总想把异类关在笼子里,殊不知自个儿也被自己关在笼子里,只不过我们的笼子更精巧而且是我们自愿钻进去的而已。
我不由打量我的“笼子”。粉白的墙壁,有精致花纹的天花板,铝合金的窗玻璃外加不锈钢的窗架,合上防盗门,真是够严实的了。几件冰冷的现代化机器,让人不由生出几分窒息。
父亲刚来的时候,我们还能常常交流,孩子也会在老人身边撒撒娇,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也让父亲开了眼界。只是很多时候我们都忙于自己的工作,累了一天回到家,早早的就休息了。孩子呢,如山的作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于是,更多的时候,父亲只能面对电视,或者面对孤独,他会想起老家和老家的草木以及天南海北的闲嗑这是多么正常的事啊。何况,我不是也有多少次梦回我那记录了我几多喜乐伤悲的老屋?
父亲要回,还因为母亲孤独的躺在那里。
点上一支烟,递给父亲。父亲不要,他习惯于抽他的本地旱烟。往常父亲抽的时候,我总是躲开,闻不来那味。今儿个嗅起来,却分明的觉出了一种似乎遥远的亲近。我仿佛看到了田野里一排排的稻草个子,坡地上一个个红透的尖嘴辣椒,溪流里一只只只会横穿的八脚螃蟹……
我也仿佛看到了母亲的坟。
你娘寂寞了也,娃,她托梦叫我回咧。父亲幽幽的说。
我不由惭愧。最近几年来,因为忙于生计,给母亲扫墓都是祖孙俩去,身为人子的我反倒懈怠了。今天父亲提起母亲,我的心如潮涌:我的母亲不是更为孤独吗?难道,对人类而言,孤独是最后的永恒?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走向孤独的不同路径和不同尝试而已?
是得回家去看看了。看看母亲。
母亲的坟在溪流的旁边。几棵高大的桂花树很青绿,发出幽香。地上几朵不知名的淡白的野花,点缀在一片渐黄的荒草里。
冷冬,少有鸟儿飞过,有树木的枯枝在风里“嚓嚓”作响。母亲静静的躺着,我感觉出了一种宁静,和一种很深远的孤独感。我几乎就要替人类悲哀:总想摆脱孤独,谁知孤独原来是永恒的。
父亲很虔诚的点上香烛,眼眶甚至有些润湿。他一边专心的扯去坟前的乱草,一边重复的说:“我回了,都回来看你了,你该放心了吧。”
这一刻,我心头一颤,我原本以为母亲是注定孤独的,现在才发觉,她并不孤独。因为尽管是阴阳相隔,却总有一颗心深深地挂念着她。而我的母亲,想来又何尝不是即便只剩魂灵,也是深深地挂念着父亲?
人类毕竟不同于鹦鹉,因为他还可以自己设计和建造甚至撕毁笼子。
人类也不必忌惮孤独,只要是刻骨铭心的牵挂和想望,是可以穿越任何时空隧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