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尽头
生平第一次到香港。
落在完全陌生的土地,靡丽繁华的城市,来往关卡的人如过江之鲫,鱼贯而入,又蜂拥而出。我提着两个巨大的行李袋,在人潮中缓慢地移动。
队伍长得似龙,懒洋洋地向前爬了几步,忽然动弹不得了。天气闷热,汗滴下来,我呼吸急促,衣衫尽湿。
就在两个星期前,我还是一所山村小学的语文教员 命运弄人。
是的,来到香港。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自五湖四海纷纷奔命而来,找寻他们更好的前程。虽然我并不清楚,“更好”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狭长的过道依旧是堵得水泄不通,直到后面有人努力挤了上来,大水冲了龙王庙,人潮方如山洪决堤般涌出关卡。纤弱瘦小的我立刻被几个彪形大汉冲到一旁的角落,仓惶间急忙左顾右盼,不知何去何从。
“丽丽!丽丽!”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不远处朝我挥手示意。
“姐!”我认出她,如久旱逢甘霖。
避过人流走到近处,我才将她看个真切 超短的迷彩裤,黑抹胸,罩一件灯笼袖碎花薄衫,非常昂贵的样子。一双修饰过的眼睛烁着绿濛濛的光,比以前更大更亮。染黄的卷发犹抱琵琶半遮面,白腻削瘦的颊上薄薄搽了胭脂,浮花浪蕊般的,证明她生活不错。
我和姐有三年多没见面,她一早来香港觅生计,已成了标志的时髦女郎,相比之下,我仍是一副学生模样,简直土得掉渣。
“姐,你瘦了。”
“这叫骨感美。”她伸手接过一只包,“怎么带了那么多东西?我这里什么都有,缺什么再买就是了。”
“都是些衣服和书。”我们俩欠身走出大门。
她笑道:“还带那些旧衣服做什么?香港女孩子都不会这么穿啦!回头姐陪你上街逛逛,好好SHOPPING一下,有钱是最现实的。”
她拦下一辆的士,对司机道:“旺角。”
的确,钱是现实的,若非为它,我也不会千辛万苦跑来人生地疏的香港。没有钱,我恐怕只能拎着包去坐脏乱的公车,怎可像此时这样逍遥?
姐给我展示她刚拿到的香港身份证:“过个几年,姐帮你想想办法,也弄一张。”
我捧在手里看了再看,近乎顶礼膜拜,心中艳羡不已。
姐第一次寄钱回家是两年以前,整整五千块。五千块,在种地人眼里是一笔高不可攀的巨款,爸妈欢天喜拿去盖了新房子。那一年,全村流传着我家的两件喜事,一是我的姐姐周婷婷在香港混出了名堂,二是我大学毕业,成为了村里唯一受过大学教育的老师。
“姐,你还记得健雄哥吗?”我突然问。
她的目光一闪:“谁?李健雄?你不说我还真不记得了。哦,他怎么样?”
“他前两个月结婚了。”车身颠簸,我稍有些战战兢兢,“他知道我要来香港,托我给你捎个好。”
她检查着自己的手指甲:“哼,谁稀罕。”
谁稀罕?
“姐,你们不是处过对象吗?”我心生疑窦。
“什么‘对象’,土不土啊!到了香港,你这毛病得好好改改。”
一笔带过了,很不屑。
到了十字路,司机不愿驶进去,姐破口骂了几句广东话,付了钱拽我下车。
旺角区华灯初上,各种营生热闹开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我与姐沿街而行,她走在前面,步履轻盈,身段圆熟,我紧跟其后,似刘姥姥到了大观园,什么都贪新鲜。
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迎面走来 其中一个笑道:“天天‘睡’,还睡不够?”
搔首弄姿妖娆作状地娇嗔,擦身时留下一段慑魂芳菲。
我侧目望去。
“丽丽,来。”姐延我入了一幢夹在两爿门面间的楼房,略显破旧颓败,前面树着大幅灯箱广告牌,迷迷媚媚,恍如隔世。
楼梯很窄,踩上去微微颤抖,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姐说灯泡坏了,便搀着我的手往上走。冷不防,一个穿蓝色吊带裙的女人匆匆跑下来,小个子,脸上敷了很厚的粉,惨白惨白,像一只孤魂野鬼。
姐丝毫未惊,还与她打招呼:“阿宝,上班去啊。”
小个子女人腼腆地笑笑,唇上抹的口红油光闪亮。我发现她其实很年轻,不过十九、二十岁光景。
“阿宝是地道香港人,住我楼下。她爸呢很早就过世,妈在老人院,也剩半条命了。还养着个不争气的弟弟,成天来向她要钱。”姐掏钥匙开门,我注意到门上挂了个牌子 “到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上悬着百叶窗帘,隔断了外界的喧嚣嘈杂。开了灯,恍恍惚惚,摇曳欲灭,似个病怏怏的失去活力的人,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几件简易的家具,饭桌,沙发,茶几,电视柜,用得很旧很旧,退去鲜活色彩,没有了原来的香泽。
“随便坐。”姐把钥匙随手一丢,倒了杯水,咕嘟咕嘟饮尽。
坐哪儿呢?我犹豫。铺天盖地,都是女人的衣服、私物,喝空的啤酒瓶,杂志报纸,雀斑样的烟灰、烟蒂。
“昨晚和姐妹打牌,今天一起床就去接你。”她简单收拾一下,往神台上柱香,“保佑我发达……”
烟雾缭绕,上有神明。
“谁不想求发达?香港遍地黄金,就看你愿不愿捡,怎么捡。”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说给“它们”听,“抢饭吃的人多呀,不眼明手快,金山银山就落别人腰包里了,你悔也唔用。”姐跑进厨房,嘴里仍滔滔不绝,“有了金银,你就是人上人,吃好喝好穿好,走在路上抬头挺胸,说话底气足,够大声。”
我笑。
不一会儿,姐端出碗热腾腾的面:“快吃,乘热。”
饿得大口大口吸面条,香味飘满屋子。姐点支烟在我旁边坐下。
“你不吃?”
“姐不饿。”
我呼呼喝着汤:“不如妈做的打卤面好吃。”
“傻女,碗仔面哪及手擀面好味。”
叮咚 姐一边应门一边转头嘱咐:“
白癜风有什么偏方可治嘛姐要开工了,你回房慢慢吃,再瞧瞧房间合
北京白癜风不合意。”
“哦。”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摸入房间。
淡绿墙壁,一色的百叶窗帘,拨开一角,可以看见楼下熙熙攘攘的行人和错综交织的道路。对面是一家舞厅,七彩的霓虹灯管闪着扑朔光芒,灯与影反射到我的脸上,特别绚目。我拉上窗帘。
房里摆了张不太相宜的行军床,簇新的,没来得及添上铺盖和被褥。除此以外,另有一个白色衣橱和配成套的写字台,椅背上挂着块紫红的抹布,墙角还堆着些旧报刊和折好的硬纸箱子。这原该是姐放杂物的地方,临时布置起来,也算个落脚的处所,我心满意足。
“菲娜,最近生意怎么样?”
门外传来声响。我快速吃掉面,自门缝一瞧,是个秃头男人。
姐奉上浓浓的媚笑:“你不光顾生意哪会好?你们这些跑江湖的呀,经常来我这儿做做按摩,松弛一下,脾气也无那么暴躁。”
男人道:“菲娜姐死要钱出了名,你也知啦,他们有点钱还不去烂!”
姐道:“我这是真功夫耶!嫌贵找露露、芬妮她们啊,半卖半送划得来。”
男人一把抱住姐:“我就是钟意你巴喳(泼辣)。”
我一惊,险要跌出去。
男人走时塞予姐一封红包,姐欣欣然收下了,好言巧笑地送至门口。
“他是……”我颤巍巍地问,“姐的对象?”
呀,姐说过不能叫“对象”的!
“那个地中海?”姐笑翻了,“还‘对象’呢!他就是我一客人,逢场作戏。”她怕我多想,“我做按摩呢是有执照的,正经生意来的,跟‘路上’那些不一样。”
我
治白癜风长沙哪家医院好想起那群花蝴蝶。
“她们出卖青春,我出卖手艺,高贵得多。”姐一笑,“当然,姐比她们挣的少多了。一次三百港币,大方的客人顶多给个上千块。在香港,钱太不禁花。”
我听得目瞪口呆。
她扔条裙子给我:“换上姐看看。”
镜中的我脱下了浸透汗水尘土的旧衣服,如蛇蜕去了浑身旧皮,重整旗鼓,重获新生。
丝质的连衣裙上绣着朵硕大饱满的牡丹花 我曾想去洛阳看牡丹,看《游园》里的姹紫嫣红,看《聊斋》里葛巾玉版,看只在书里见过的秋水妆、金系腰、铜雀春、杨妃深醉、瑶池贯月……
姐已发话:“靓!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可是越南丝,吃价钱的。”她淘出双钉珠片的粉红系带高跟鞋,“你先穿着,原来那身衣服不要了,找工作也容易点。”
整整两个月,我并未寻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走访的几间小学俱闭门不纳,文职对英语和打字的要求又很高,凭我刚从大陆上来,一无门路,二无经验,遭拒乃意料中事。
姐还是每晚打扮得山清水秀应酬不同的男人,隔三差五塞点钱给我。白色衣橱里渐渐摞起姐替我置备的衣衫鞋袜:家常袍子,衬衣,长短裙,时髦的外套,高档内衣裤……我结识了不少她的姐妹挚友,得了很多穿华衣美服的机会。但毕竟仍悬在空中打漂,脚不落地,心担重负。有时候我会独自到楼下的“宋记”茶餐厅,拿支红笔在报纸上勾勾画画,说白了,还是不愿靠姐。餐厅老板是潮州人,三十出头,瘦瘦小小,戴副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镜,大家唤他“华哥”。
来往的手托盘上,各色小吃琳琅满目:水晶球、芝麻糊、羔烧番薯、豆沙秩、无米稞……都是著名的潮州点心。我边搜索着今日的求职栏,边啃着一只猪排面包。
“丽丽,来了很久啦!”穿着白围裙的华哥把一杯奶茶放我面前,“秘制丝袜奶茶,请你喝。”
“谢谢。”
华哥瞄一眼被我画满红叉的报纸:“还在看求职栏啊?现在找工作确实不太容易。”
我垂下头,倍感失落。
“其实你还好啦!我刚来那会儿举目无亲的,在工地帮人扛大包,就系那种卖苦力的。现在还不系一样生意兴隆,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
见他一副幸福小男人的模样,我笑道:“孩子多大了?”
“我女儿啊四岁半啦,好顽皮的。”他道,“你在大陆系小学老师喔?以后我女儿功课不懂也可以请教你的啦!”
小学老师有何用?在香港它几乎一文不值了。
“你呢?在老家有唔男朋友?”他问。
“没有。”
“这样好,少牵挂。”华哥扶了扶眼镜,声音恻然,“那时候,我在潮州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说起来跟你有点像。”